01 AI 到了基层办公室
手捧手机，公务员李晓曼（化名）不动声色地盯着屏幕，面前的办公桌上堆着各类材料和党员书籍。
DeepSeek 的界面持续滚动，勾勒出一套办事流程的架构设计，罗列出大量与公务员单位解除雇员劳动合同有关的情形、法条及规定。它分析了每一种规定适用的情况，又给出了每一种解约方式的落实方式与注意事项。
这是一处普通的机关办公室，李晓曼正在为一桩善后工作任务搜寻解法。她 31 岁，已经在系统内服务了 9 年有余。
去年 12 月，李晓曼所在单位的一名雇员意外因车祸离世。李晓曼和另一名同事接手了离世同事在单位的交接工作，负责交付各类善后的手续。她们顺利结算了工资和工作服归还等流程，但在如何选择终止劳动合同手续的这一关犯了难。
当时，离世雇员的家人忙着办理丧事，情绪状态不佳，李晓曼清楚，这种情况下，如果需要对方配合提供的佐证资料和签署文件太多，一方面会打扰家属，另一方面也难以避免纰漏。
不同于在市场化的企业工作，在体制内工作多年，李晓曼清楚，工作要做好，就需要达到"材料完全正确""程序没有纰漏"。这也是上司对李晓曼完成这次任务提出的要求。加上申请程序一旦启动，出了纰漏就会延宕出很多混乱的枝节，李晓曼不得不谨慎行事，找到周密的解法再行事。
单位内部，同事们和领导都没商量出确切答案。她求助上级单位的意见，得到的回复也十分模糊："目前没有类似的参考案例，需要你们根据具体情况研判。" 一转眼，这件事已搁置了两个月。
DeepSeek 界面停止了滚动。李晓曼为 DeepSeek 给的思路做过信息核实后，确认这是一套可行的方案。DeepSeek 调用的规章制度不常出现，但确实存在。基于这些材料，它帮忙梳理出了一套办事方法。
李晓曼内心感到一丝欣喜，举着手机就往领导办公室去，准备汇报。换作以往，她应该把方案整理成规范的汇报文档。这一次她没这么做，因为用 AI 生成一个解决方案，也是回应领导的呼吁。
春节复工后的一天，使用 AI 办公的呼吁，通过晨会在这个办公室"自上而下"地蔓延。
当天晨会上，李晓曼的领导兴奋地反复介绍：" DeepSeek 是我们国家自主创新、开发出来的 AI，好用的喔。"李晓曼记得，领导举着手机，已经灰白的眉毛在说话时向上挑起，他不断滑动着手机屏幕上和 DeepSeek 的对话向大家展示，鼓励下属，"都去试试！"
入职至今，李晓曼眼里的领导一直是"墨守陈规、不懂潮流的中老年人"。如今，这位中老年对时代的反应速度超越了自己，在那短短的一瞬，李晓曼感受到一丝 AI 带来的焦虑。
回过神来，领导正喊她："晓曼，之前那个合同问题也问一下 DeepSeek。"听了指示，李晓曼散会后就向 DeepSeek 讨教了起来。
李晓曼进了领导的办公室，领导接过手机，看到 DeepSeek 给出的解决方案，确认是条条有法可依、有据可循的"闭环方案"，终于明确地点头："就这么办吧"。领导点头同意，让李晓曼松了一口气。
在李晓曼看来，DeepSeek 在解决问题时清晰、迅速、笃定。"它用 20 秒的时间解决了我犹豫了两个月的问题。"李晓曼感慨。
在西北某市，余薇薇（化名）作为一名基层公务员，每天都和大量的材料、写作打交道。聊起和豆包的"合作"，余薇薇感慨相见恨晚。
2024 年 9 月底，余薇薇正在为部门的季度工作总结"四处找话"。 她所在的部门一共 4 个人，3 个月的工作材料汇总起来接近 3 万字。她要想办法梳理材料，为这份总结支起清晰的叙述骨架，还要给它赋以亮眼的标题。
她先是为材料找到语言素材。打开各兄弟单位的微信公众号，余薇薇熟练地将鼠标滑动在带有"为大力弘扬""深入贯彻"等字眼的句子上，复制粘贴。随后她依次翻看每篇文章的结尾，挑选出了"创新实干攀高峰""乘势而上启新程"两个短语备用。
接着，她点开浏览器，在网页中寻找使用频率不高的漂亮表述，准备拼贴出更多漂亮、对仗的标题。
就在此时，突然弹出的群消息，让余薇薇失去耐心。是领导发的："下午支部召开民主生活会，写一份我的讲话稿。"紧接着领导点名余薇薇，把任务布置给了她。
余薇薇用一个白眼的时间敲出了"收到"，迟疑了一瞬，又从表情包里翻出一朵玫瑰花贴在句子末尾，发送到群里。
在基层，像余薇薇这样的普通办事员，应对横插进任务表的临时任务，是常有的事。千头万绪，组成了每一个在体制内工作的平常日子。
"你试试豆包。"同事的脑袋从显示屏旁冒出来，拿起手机向余薇薇演示。同事点开豆包智能助手，往手机里输入了科长刚才提出的要求。 "思考"数秒后，豆包开始倾吐文字。
看着对话快速向上滚动，余薇薇看得入了神，不自觉地跟着豆包出字的节奏轻轻晃头。眼镜片上反射的蓝光停止闪动，余薇薇苦笑着呵出一口气。她觉得有些无奈，一直以来自己东拼西凑写出来的文本，豆包花不到几分钟就能梳理得整整齐齐。
李晓曼的丈夫宁韦（化名），也是广东省的一名公务员。
大年初二的早晨，他带着好奇尝试了一夜爆火的 DeepSeek。宁韦一边泡茶，一边翻看公众号上的推送，一条"如何定性自首"的标题吸引住他的视线。他决定用这个问题试试" DeepSeek 到底有多神"。
输入问题后，DeepSeek 图标旁的小光圈开始转动。两三秒后，一段接一段的推理思路陆续出现，提示着 DeepSeek 正针对宁韦的提问进行深度思考。
宁韦看得出神，不自觉地放下手里的茶杯，不断向下滑动界面，追读快速滚动的文字。
DeepSeek 推理完毕，开始用大小错落的排版清晰地呈现出相关的法律依据，区分情况分类，还分析了需满足的条件和注意要点。相较于翻看公众号文章上碎片化的长段内容，这样直接汲取完整知识点，是宁韦一直想要的学习体验。于是他立即下载了此前转发在微信文件传输助手里的学习资料《DeepSeek：从入门到精通》。
自人工智能技术涌现以来，各行各业逐步开始向数智化转型。大模型、智能物流、智能汽车、智能家居等技术浪潮驱动着各领域场景的升级迭代。
今年二月，公务员系统也自上而下地开启了智能化转型。
深圳福田区 AI 公务员上岗的词条冲上热搜。 宁韦和李晓曼也看到了这条新闻。那天晚上，宁韦和李晓曼刚吃完晚饭，两人瘫坐在沙发上各自刷着手机。"啊？有 AI 公务员了？"李晓曼被眼前的新闻震惊，"我知道。"宁韦镇静地回应。
宁韦并不否认在当下有学习使用 AI 的压力。不过他也说，在这个"上有老下有小"的人生阶段，自己并不奢求"站在时代风口上乘风破浪"，只希望能"捡捡被冲上岸的贝壳"。他认为，这样，当技术重塑职业生态时，至少不会感到错愕。
02 它不懂领导
在深圳某街道办，文瑛（化名）是一名党建科员。她不太认可 AI 这名"新同事"。
2024 年 12 月，文瑛所在的街道办成立了大党委，负责带领下属各社区完成涉海安全管理和海洋经济发展的各项工作。部门会议上，书记要求文瑛整合社区工作进展，形成汇报材料，配合上司准备汇报大党委工作。
审核社区材料的过程中，文瑛逐渐焦躁。她发现，交上来的材料很多充斥着 AI 痕迹。AI 的讲述辞藻华丽但内容空洞，梳理这些文本，工作量反而比以前增加了很多。
"领导要的是实际工作，不是空话。"文瑛一边修改，一遍在心里发牢骚。
" AI 最大的短板就是不懂领导"。文瑛说。在体制内工作了四年，她认为，写材料最重要的是"揣摩领导想说什么"。做到这样的前提，是得深入了解领导所负责的工作。这得下笨功夫，只能在工作中"多听多看多积累"。
年初，她接到参与撰写领导述职报告的任务。拿到初稿后，文瑛查阅了部门近一年的会议记录、领导讲话和工作案例，仔细修改后才递交。但是领导还是做了大幅调整，文瑛发现自己还是局限在"部门内部的视野"之中。后来，她和同事花费了近二十天，前前后后跑了七、八次领导办公室，才达到要求。
平时，在正式写作前，她还需要揣摩领导的语言风格。 "有的领导喜欢高屋建瓴，有的领导就喜欢接地气的大白话"，文瑛说。 成为公务员这些年，她已经揣摩出一些应对技巧。
有的领导要求言简意赅，为这样的领导写材料，她会先快速删减句子的旁枝侧叶。她先标注出句子中的主语和动词等基本语素，而后斟酌剩余的形容词句，把重复、非必要的词句删除。按照这样的原则，空话、套话会在这个过程中会被快速汰除。
遇到喜欢高屋建瓴的领导，她则需要四处到行业网站和中央媒体上搜索文章，从文章中寻找相似事件采用的表述。
在文瑛看来，AI 擅长的是华丽的名词和对仗的排比句，不具备这类应对不同领导要求下变通、决策的能力。
在吉林，某机关党办的科员杨佳琳（化名）对此事深有体会。
成为公务员的第 5 年，她领会到和上级的日常相处沟通有很多幽微之处。在杨佳琳看来，AI 永远做不到像人一样"为领导提供情绪价值"。
杨佳琳负责单位的公众号运营，日常，领导会为她的文章纠错。
刚工作时，遇到领导纠错，杨佳琳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说："好的，我马上改。"
一段时间下来，杨佳琳发现，总有领导不满意的地方。错字改完了还有语病，语病改完了还有配图，配图换好了，领导就会纠结版式，好像怎么改都达不到领导要求。
对于和杨佳琳一样的普通职员来说，时常承受领导的指责，难免心生忐忑。
向同事"取经"后，杨佳琳发现，她的苦恼可以通过调整和和领导的相处方式来缓解。
于是她开始摸索。如果领导脸上挂着笑意，她就尝试语气温和地反驳：主任，我试了，这个是效果最好的。如果领导表现严肃，她会"先赞美后反思"："还是您眼光毒辣，我们查了好几遍都没看出来，今后一定注意！"
学会沟通后，杨佳琳发现，这样通常都会得到领导的宽容："没事，一般人也看不到这些。"
除了提供情绪价值，杨佳琳发现，人类公务员不可替代的理由还包括——人能挨训。
杨佳琳回忆，有一天下午，领导突然面色阴沉地来了，他径直走向杨佳琳的科长，站在科长身后说："我看看你之前的材料写咋样了。"
短暂露出迷茫的神情后，杨佳琳的科长迅速回应。他快速找到文档，侧身给领导让出空间，方便领导查看。
"你这么写能行么，我都说了不要这么啰嗦""净老多套话，科室数据摆上不完了？"主任边说边用手指用力敲点屏幕，科长边"哦哦对"地回应，边慌忙扣开录音笔，生怕漏掉哪个字。
在一旁看着，杨佳琳觉得科长像一个"挨批的小学生"，在主任心情不好时，起到了重要的解压阀作用。
此外，职场上很多细节，只有人类能体会其中滋味。比如，看到领导要写字就递去纸笔，听到领导音色干哑就去倒水，跟领导上电梯要用手护住电梯门框等"这些有眼色的行事"，杨佳琳认为，AI 永远无法体会这些。
03 AI 来了，更忙了
很多公务员感觉，AI 可以高效地帮助他们完成基础文书工作。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，撰写文书和材料，是主责之外，占用大量时间的任务。
宁韦是持这种观点的一员。他说，AI 替他争取了更多专注主责的时间。
在那个 DeepSeek 引爆舆论的春节，宁韦每天都抽出碎片时间研究 DeepSeek 和其它 AI 助手。通过这样的学习，他掌握了不少提示词技巧，逐渐摸索出与 DeepSeek 的沟通方式。
如今，他会把一些简单的文书工作，比如撰写发言稿、心得体会和总结材料，先丢给 AI 处理一遍，而后再把 AI 给的文本拿过来进行简单的梳理修改。
AI 很好地成为解决他繁琐工作的助手。一些过去需要大半天的工作，如今两小时就能保证质量地完成。
他感慨，AI 帮他把原本处理这部分工作需要的时间减少了 80%，他才可以投入到主责案件分析的工作之中。
此前，找资料、写材料花费大量时间精力，宁韦为了完成主责工作，往往需要压缩业余休息时间。去年夏天，宁韦为此有过连续加班 20 多天的经历。
在西北，基层公务员郝冬（化名）晚上八点仍在加班。散热器的涡轮风扇持续不断地旋转，为他的电脑降温。
他是当地司法系统的文职公务员，平时也爱钻研电脑技术。ChatGPT 刚刚出现时，郝冬就尝试过各类 AI 工具。他还了解了大模型的技术逻辑，能用开源代码训练出自己想要的模型。
只是在单位，他藏起自己的这一面。
2 月的一天下午，主任将郝冬和几位同事叫去办公室，以"学科技、懂科技、用科技"为主题，对大家进行工作动员。
隔着两米长的棕红方桌，主任反复强调：现在大家要在工作中尽量运用 AI，想办法做出成果，做出花样。
想起主任刚参加完的省工作会议，郝冬猜，这是上面下发的工作任务。同时，主任紧迫的语气让郝冬领会到，在领导心里，拥抱 AI 既是需要落实的指示，也是各单位竞争、展示的机会。
和其他同事一样，郝冬默不作声的点头，听着领导讲话。
会后，主任单独留下了郝冬，要求他策划如何把 AI 融入工作。郝冬生出了一丝纳闷：是自己什么时候说漏嘴了吗，为什么领导看起来认定了他会使用 AI。但眼下，他也没有推脱的余地。
经过斟酌，郝冬决定给部门做一款能生成配音的 AI 模型。郝冬所在的部门经常负责单位的宣传视频制作。一直以来，配音是个大问题。受限于资金，他们没有经费聘请专业配音员。另一方面，人工配音不便修改，录音完成后，如果发现文稿有错，就只能作废录制好的内容，重新录制、修改，这也让他们头疼。
回家后，郝冬打开电脑，先在开源网站上寻找合适的模型代码，又在网上搜索各类新闻、纪录片、广告。回想着单位宣传视频里的声音，他把声音的特征拟定为：磁性、庄严的男性声音。
沿着这个思路，他选定了几条新闻联播作为 AI 的训练数据，拖动到代码单元格中进行训练。反复尝试了四五轮后，郝冬听到了音色合适、播报顺畅、无杂音的配音。随后他看了眼时间，已是凌晨四点。
第二天上午九点，他照常来到单位，汇报工作。
领导对郝冬的工作成果感到兴奋。随后，郝冬所开发的 AI 助手立刻接到了大量工作任务，实战拳脚。
辛苦的是郝冬。宣传文本、视频剪辑、素材生成，一切可以用 AI 来优化的工作陆续来到了郝冬手中。原先，要求他一个星期完成的任务，周期被压缩至两天，同时，形式上还要求他要不断创新。
领导想尝试的 AI 技术运用方向，也越来越多。他像一名勤奋的产品设计者，时不时地就抓住郝冬提需求。看到有相关单位和 AI 协作的新闻，领导会第一时间转发给郝冬，交代他"琢磨琢磨"。周会上，领导随时可能问郝冬的研究情况，以及有没有新的 AI 项目可以上报。
领导还开启了" AI 阵线联盟"的培训项目，配合这个项目，郝冬每隔两周会在报告厅给单位同事做一次 AI 技能培训。他应接不暇。
有一次周五临近下班，领导专门来到郝冬工位前，催促数字人主播项目的落地，"回去思考一下，抓紧上报"，郝冬答应着，手上还在准备下次培训的 PPT。
供职单位充分地利用了郝冬的个人才华，不过，郝冬并未等来晋升加薪的消息，原来的工作，也要求他不能耽误。
"只要发现你会，那么以后这类活就都归你了"郝冬感慨。他感觉不妙，目前看起来，"能者多劳，但多劳不一定多得"。
他说起，主任也常常鼓励他，说的话总是差不多："好好干，等这个项目结束了，给你调休"。这是对他辛勤工作的回报。
撰文｜赵 芮
编辑｜温丽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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